和语言漫步的日记 | 言葉と歩く日記

你以为是墙壁的东西,其实是雾气

和语言漫步的日记 言葉と歩く日記 』,作者「[日]多和田叶子 」。本书是多和田叶子基于旅居德国时的所闻所见所撰写的随笔集,是其“自我观察日记”系列的一部分。她从日常生活遭遇的微妙的违和感展开,以幽默风趣的文笔,深入浅出地探讨了深藏在语言差异背后的德国文化和日本文化之间不可调和的断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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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看作家写的语言比较,和语言学家写的语言比较就很不一样。多和田叶子之前写的那本『献灯使 』我很喜欢,这部日记体作品也延续了她对语言一贯的处理风格,将语言作为一种魔法来对待、来使用。因为是日德双语作家,她对语言的考察是有意识的,和只用单语写作的作家很不一样。因为我们对于母语过于熟悉,从来没有过第一次接触时欢欣雀跃的感觉。

没有人会去系统地学习母语。每天飞过来的单词到底处于语言体系中的何种位置,全然不知,当然,也没有词性等等的概念,只是作为声音,一个一个地接纳进来。生活就意味着持续暴露在语言之下,将偶然投来的语言,用新鲜的心情不断接住,这样才能防止语言的疮痂化。

语言不是为了让你紧紧倚靠的墙壁,而是为了让你发现,你以为是墙壁的东西,其实是雾气。

学外语,不光是为了能实际使用。如果没学过外语,就以从外界远跳母语,也很难就语言进行思考。就好像别人让你不用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一样。


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有更别样的趣味,虽然我并不会德语,但我会使用英语和日语,而且以中文为母语。许多她讲的日语例子,在中文看来又有另一个意思。

先后乘坐大巴和电气列车,我和朋友来到苏黎世,又从苏黎世空港飞回柏林。好多年,我对“空港”这个词不太喜欢,取而代之的是使用“飛行場(机场)”这个词。但是大约两年前,某位编辑对我使用这个单词好像甚为惊讶,我这才觉察,这难道是大家不太使用的词吗?我从1982年起开始在德国生活,仅凭这点就有变成昭和时代语言化石的危险。不过,也许多亏了这样,我才能防止在谁也没发觉的当儿,词语就消失了。词语消失不要紧,可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事的话,感觉有些凄凉。“哎,还有人使用这样的词语吗?”我想持续地给人这种惊奇。飛行場这个词并没有消失。和空港不同,一说“飛行場”,脑海里就出现一幅画面:机械师在检查飞机,皮箱堆积如山的行李车缓缓驶过,有人引导着飞机后退,还有股淡淡的机油味儿。一说“空港”,只能看到在磨得很光滑的走廊上行走的旅客,幕后的事情进入不了视野,所以显得单薄。

总之,“空港(Kuko)”这个词的发音空洞,我不喜欢。发Ku音的汉字太多。发Ko音的汉字也太多。

然而,去年我听来自中国的日语诗人田原先生说,“空港这个日文词很美。比汉语的“机场’要美”,经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空港”这词的字面美丽起来。不是发音,而是文字美。很久以前,日本人从中国获得汉字(并不是说中国那一方给我们的,而是我们使用费也不付,就随便拿来使用),不仅仅获得了汉字,还按自己的方式加以组合,创造出大量崭新的复合词,其中不少词,中国人感觉到它的美丽,逆向输回中国,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

“空港”这个词也许不是日本人的创意,而是将欧洲语言原样翻译过来后产生的词语。英语的airport、德语的Flughafen等等,直译的话,就成了“空の港(天空的港口)”。从某种外语直译过来,就能创造崭新的词语,这也有点不可思议。

我自己第一次看到「空港」这个词的时候也觉得非常美,脑海中能想象到许多飞机在跑道上调度、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准备搭上飞机前往新世界,我甚至都能闻到像是海风灌进港口一样的、从天空的无穷高远处涌入鼻腔的新鲜空气。而「机场」这个词过于平庸且嘈杂,这和日语母语者的作者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感受。


再譬如「炉心溶融」这个词

专题讨论会的第二天。有很多德国人参加。福岛核电站事故发生时,德国人像是自己国家发生事故一样,受到很大震动。从这里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放弃核能的结论。日本最初的反应给人感觉不如德国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知道,核电站事故到底还是强烈动摇了日本的认识。

在我的印象里,与德国报纸相比,日本报纸的写法更加含糊。真是这样吗?我在互联网上查看2011年3月12日的《朝日新闻》网页,上面清楚地写着,“鉴于这种情况,原子能保安院和东京电力公司都认为“炉心溶融(堆芯熔化)”的可能性很高。这是设想的核电站事故中最糟糕的事态。此情形继续下去的话,有引起爆炸反应,向外部广泛散播放射能的危险。”可是,“炉心溶融”这一单词的表现力太弱。不仅大多数人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而且没有意象涌上心头。后面的记者招待会上,新闻记者们用绝望的声音问道,“那么说,发生メルトダウン(melt down,即堆芯熔化)了吗?”为什么一听到“メルトダウン”就陷入恐慌,对“炉心熔融”却能泰然处之呢?

我试着大声念“炉心溶融”这个词,完全没有意象浮上脑海。看字的话,多少能想象它的意思,但是与广岛原子弹之类的历史记忆丝毫没有关系。语言与共同体的记忆相结合,才能打动人心。“炉心溶融”这个词,甚至有壁炉中火苗摇曳,什么东西熔化聚合在一起这样美丽的意象。四个汉字并排摆放,只此就有了安定感,汉字好几千年前就存在了,所以甚至能让人产生世界不会发生骤变的感觉。与此相比、“メルトダウン”则危险万分。它的意象是:和外来语一样,我们并不真正理解却从美国弄来使用的机械,某一天它突然熔化、坍塌了,自己无法修理,紧急情况下又不知如何处置,于是一瞬间,社会和经济都坠入深渊。

“メルトダウン”在德语里是“Kernschmelze”。一听到这个单词,就会涌出真实的感觉,那就是,实际发生了危险的事情,因此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它。这也是因为,在“Kern(原子核)”这个单词上,积累了自德国物理学家开发利用原子能起,几十年间反核武器与核能发电运动风起云涌的历史。

“炉心熔融”这个词里什么历史也没有。创造新词的时候,需要以某种形式将历史的记忆纳入其中,难道不是吗?如果换了我,说不定会创造“ピカドン溶解(原子弹熔解)”这样的词语。

Melt down 这个英语词我读起来和中文的「溶融」是一样的,「炉心溶融」这四个汉字并排摆放给我的感觉就是很直观的危险,完全不像是作者说的「甚至有壁炉中火苗摇曳,什么东西熔化聚合在一起这样美丽的意象」。大概是因为我们在核电站被融穿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个词,于是它连带着那样危险的记忆被我们保留了下来。


再引一些我觉得蛮好玩的。

今天,我一边进行着把《雪的练习生》翻译成德语的工作,一边想,我写的日语里,“何々すると何々だった(我做了什么什么事,于是怎么怎么样)”这样的句子结构过多。“公園に行ってみると、野良犬がいた。(我去公园里,于是那里有条野狗。)”这一场合中,用“と”联结在一起的两个部分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作为文学工作者,必须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明。我说“豆腐を指で押してみると意外に硬かった(用手指一按豆腐,于是意外发现它很硬)”时,在按的时点,我在想22“因为是豆腐,所以很软吧”,结果呢,与期待相悖,它竟然很硬,所以前后关系很容易理解。另外,“カーテンの色を白に変えてみると、急に部屋が明るくなった(我把窗帘的颜色换成白色,于是房间一下子明亮了)”的场合下,是做了某件事情,产生了那样的结果,所以二者的关系也很明白。但是,“公園に行ってみると、野良犬がいた(我去公园里,于是那里有条野狗)”的情况下,我去公园时并未期待那里有野狗,而且,我即使不去公园,野狗也会在那里。从时间上说,假如把野狗在公园的时间当成一条线,那么我到达公园的时间就是一个点。如果用德语说“我去公园的时候,公园里有野狗”,听起来有些奇怪,部分原因便如前所述吧。如果说成“我去公园,发现那里有条野狗”,那么是主语“我”一连串的动作,这样的德语大家可以接受。然而,如此一来,卷入无数的偶然形成的旋涡,一边玩味着无形的期待或微微的惊奇,一边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多少摆出悠闲自在的架势,这样的感觉就出不来了。说不定野狗知道我要来,所以才在公园里的。另外,即使没到这种程度,我仍强烈感觉各种事情或情绪之间还是有着某种联系。“公園に行ってみると、野良犬がいた。”还是这种说法贴合我的皮肤感觉。

我在学习日语的时候也对这样的句子「公園に行ってみると、野良犬がいた。」里的「と」感到好奇,加上了这个词后,似乎句子的平衡就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是有种自身意图的倾向性在里面的,而日语能用简单的助词完全改变这样的倾向性,甚至能表达主语缺席时与外界环境的关系,真是一门微妙的语言。


据说,讨论日语语法时,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经常被用作例证,金谷先生使用其中开头的句子及其英译本,做了项试验。让日语为母语的人,读“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这句日语原文的句子,并画出一幅画,他首先画的是昏暗的火车车,然后是能看见雪景的车窗。另一方面,给说英语的人看E.塞登斯蒂克(E. Seidensticker)有名的佳译“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into the snow country”,同样请他画一幅画,结果画的是从天空俯瞰钻出隧道的火车。金谷先生讲解道,日语原文和英语译本都是用第三人称叙述的小说,但叙述人的视角在日语里位于下方,在英语里则处于高空。我是不得不用德语和日语两种语言写作,所以我想变成一只擅长高空飞行的蜜蜂,时而停在火车车窗上,时而能在隧道遥远的上方飞翔。

我读起这个句子,觉得中文翻译也难表达出日语原来的味道。我个人感觉,中文翻译和日语最大的区别,在于动词的位置。「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这句话动态感很强,「雪国である」紧接在「抜ける」后面,所以日语母语的人才会画出在火车车内的视角吧。中文的翻译里,「穿过」和「是雪国」这两个句子是并立的,虽然「便」字加深了这样的连缀感,但这两个动词相隔毕竟太远了,读起来有些冷淡,虽然并没有英语里的「the train」这样粗糙的主语出现,但「穿过」一词前面其实是隐含了「火车」作为主语,在这个方面来说,中文和英文翻译其实很像。


还有这个,笑死了,我感觉自己现在说中文也有这样的趋势了

在日语里,用敬语问对方想不想“要”什么东西是非常困难的,“要”这件事本身,不管是指自己,还是指对方,都太不含蓄了。自己或对方想要什么东西,敬语里是要尽量间接提及的。可是很多时侯,人们开口,就是为了说自已想要什么东西,或是想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这一矛盾如何解决呢?还有一种情况,虽然不是关于敬语的,但我在日本曾经听到过,大学同学之类“身份”平等的人士之间为了注意别伤着对方,一边非常谨慎地模糊随处出现的自我,一边说话。我仔细一问,听说光是自己认为A是B,这样地“断定”,就会给对方带来不愉快感。因此,在讲述自己意见的时候,要把自我撤回一些来说,这才符合礼仪。例如,你如果断言“春,曙为最”,那么会被人认为态度过于强硬,于是写成,“虽然我有时候认为春毕竟还是曙为最,可是这么想的人肯定只有我一个人啊”,最后加上汗珠飞溅的笑脸符号。既然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必那么麻烦,直接断言“春,曙为最”就行了,难道不是吗?因为并没有强迫听者也持有相同的意见。

我写东西的时候为了不冒犯别人,加了太多的「我感觉」「我认为」等提示主观的词,这完全不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在场,而是为了不冒犯到读者,把所有的言论都归结为自己的不成熟的只代表我个人的见解。我怕自己说出一些判断句的时候,对方会觉得「明明只有你这么觉得啊,你为什么能把你自己想的东西作为客观真理来陈述,你怎么这么自信」。


最近,我受某大学杂志之托写的一篇文章当中,有这样一段,“一位在普通高中任教、视觉有障碍的高中老师,对她遭遇的各种各样的‘事件’,我是感觉着巨大的疼痛来阅读的。”在校对阶段,编辑来问我,“感觉着巨大的疼痛阅读”这种表达法不太容易理解,所以改为“心痛”如何。我只有苦笑。“心痛”这种表达法,因为使用过多,所以不太能够向身体传达疼痛。这位“视觉有障碍的高中老师”是我学生时代的朋友,所以我阅读的时候,确实是感觉到疼痛的。某种表达法被频繁使用的话,它就会离身体而去。这种时候就只有错开一点位置。为了让“疼痛”一瞬间从语言当中传达到语言之外的身体,我毫不造作地(無造作)花费一下心思,得到的就是“感觉着巨大的疼痛来阅读”这一表达法。有点像残次商品,然而这意味着,疼痛瞬间打碎了现成语言的一角,不去修复这残缺的部分,保持其原样。

我也潜移默化地对很多词语赋予变化,因为原义已经通货膨胀了,需要改变词语的说法,才能在自己、以及在读者心中想起原来这个词、并且在对比中意识到原来这个词中其实蕴含着巨大的情感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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